纸砖房-第十一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馆
image © 张广源 李兴钢 李宁 孙鹏
所有图片及文字来源:李兴钢建筑工作室
2008年9月17日夜11点,北京残奥会闭幕式结束后一个半小时,“鸟巢”。
下方的比赛场地大草坪上,跳舞、合影、流泪、呼喊——狂欢的“鸟巢”运行团队和志愿者们,在近十万名观赏完残奥会闭幕式的运动员和观众离场后,在他们即将告别“鸟巢”、告别北京奥运的最后一个夜晚,把“鸟巢”再次变成了一个沸腾的舞台和剧场,他们在为这个庞大的建筑物中发生的一系列必将载入历史的比赛和表演活动而默默服务了近五个月(注:四月测试赛开始~九月奥运会结束)之后,今晚让他们自己成为了这个也许是世界上最大舞台上的演员。而欣赏他们的观众,此时此刻可能只有一个人,就是独自坐在“鸟巢”西南包厢看台上的我——如果有人从空中俯视,就是巨大容器中的一个小黑点。容纳九万一千名观众的偌大碗型看台此刻空空如也,刚才那无数的人头攒动、红旗招展、灯光荧荧、鼓掌欢呼,都变成了头脑中的定格和幻影……倏忽间,此刻场地上人们的狂欢也仿佛变成了无声的默片动作,我竟然感到四周是一片宁静。
近六年投入“鸟巢”的时光,伴随一幕幕难忘的场景,也如同电影与眼前的场景叠现:那些从图纸到现场再熟悉不过的钢梁、楼梯、斜柱、红墙、看台、座椅、膜顶、设备、灯光、标识……,壮观的、美丽的、浪漫的、我们的“鸟巢”,这一切竟然都成为了现实!按通常的剧情要求,此时应该流眼泪才对呀,揉揉眼睛,啥都没有,只有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心里如此沉静。
看来场内的狂欢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束,我悄悄离开看台,乘自动扶梯到零层,由颁奖等候区通过中央通道进入跑道和比赛场地,走进狂欢的人群,从满地的“香山红叶”中拣拾了十数片,离开。
由正西一路向南穿过A区、B区、C区、D区大厅。红色和金黄色的灯光把“鸟巢”变得玲珑剔透,与白天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格调,白天宏伟、气势逼人,而此时则柔和、梦幻动人;灯光辉映下曲折向上蜿蜒的大楼梯格外神秘,似乎向上通向未知的高处;红色半透的玻璃帷幕和栏板如水晶般润泽,里面灯光暧昧如影;在大厅里面透过巨大的钢网格向外望去,夜色中的城市是一个个被精心框起又展开的画面。
走出“鸟巢”来到基座上,身后如巨大灯笼的建筑显得安详又静谧,偶尔传出的里面的尖叫声越发衬托了这安静。草地和甬路上的灯光星星点点,白天这些灯显得是好像略多了些,此刻却觉得正好。走下基座。
由“鸟巢”东南出入口踏着水上的浮桥往外走,在桥的另一端再忍不住回望它,心里说,真是漂亮,走每一步都有那一步的好。于是生出一个念头:再独自环绕“鸟巢”走它一圈——之前不知走过多少遍,今晚是别有意义的一次。先沿河向北,到“鸟巢”正东,经浮桥再次由东北面走上基座,沿基座向下、向北,经湖景西路到中一路,再次过桥,沿湖景东路一路回返向南,直到南一路,再南,穿过一片小树林,到湖边,已是远眺“鸟巢”了。在这北京奥运的最后一个午夜,我独自一人流连,每时每秒都在用眼睛抚摩着那建筑,一路不停拍照,定格那注目礼,每一刻都仿佛历史的瞬间。
午夜已过,安检围栏外却还有人在拍照和说话。“鸟巢”远远地、亮亮地卧在那里,隔着波澜不兴的湖水,越发显得宁静,犹如一个令人惊艳却娴静无比的女子,让人的目光不忍移开。
看到此时的“鸟巢”,谁会相信它曾包容着怎样的欢腾?那些历史的时刻,那些激情的表演,那些欢笑和泪水、感动与悲伤?人们一次次地走向它,去体验那向往已久的人性的释放;又恋恋不舍地离开,感受着狂欢后的失落,再享受热烈之后的宁静平和。没有一个建筑像“鸟巢”这样:将极端的喧嚣与无比的静谧如此完美地融于一身,相互转换,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人性的情感体验器。
凝望此刻的“鸟巢”,谁又会相信它曾经历了怎样的喧嚣?那些漫长的时日、那些艰辛的工作、那些纷扰的事非、那些各样的人……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建筑,像它一样聚焦了如此隆重又如此繁多的目光和欲望、言语及事件、心愿与梦想,它已不再仅仅是一个体育场,而是一个短短几年间包容演绎了无数故事的史诗剧场。一切的故事都已发生,一切的发生都已凝固,无法改变。“鸟巢”无语,它默默地伫立在那里,见证着历史。
之二
2008年9月11日晚8点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工作人员清场后一个半小时,军械库处女花园中国馆展场。
我们在晚上清场后特意留下来拍纸砖房的夜景。邦保和李宁在房子里,拿着我从北京带来的8个小手电充当光源,孙鹏在外面操作相机,我站在边上看着。
这里距喧闹的圣马可广场仅几步之遥,却是个难得的宁静之地,中国馆选址于此,并且拥有一个宽敞的花园,树丛掩映,草地舒展,虽然有诸多布展的限制与不便,在我看来却是个相当理想的场所。而处女花园位于军械库展区的最里面,需要先经过如同北京故宫内红墙夹道一样长长的由两侧斑驳高墙夹持的甬道,再几个左弯右拐的空间开阖,来到连通外面亚德里亚海的敞阔的运河岸边,走过高耸的吊车铁塔,穿过带柱廊的古老船坞,再转个弯,可见两座红砖塔闸之间运河的入海口,有货船靠岸卸货,在距离岸边大约20米的地方,一排卧在混凝土墩上的巨大圆形金属油罐锈迹斑斑,却又长满了绿色的爬山虎,油罐内侧是一道围墙,两者之间有一米多宽的窄夹道,由此进入,又经右首的门洞,才来到我们的处女园——如此经历过程,空间、景物、视野繁复变化,竟可让人深得中国园林体验之感,中国馆内藏于此,实在是妙手偶得,得其所哉。
处女花园约百米见方,实际上由油库和花园两部分组成,因花园的地下埋着一个古代的“尼姑庵”而得名——也因此地上的展品建筑不得向下做基础。油库占据花园的西侧,是一长条贯通南北的高大简朴的坡顶红砖建筑,东北端连过来一小排低矮的建筑,是更衣室和花园的入口,再向东另有一栋两层小楼。面对着油库就是大面积的草地花园,中间有碎石子路穿过,东南面是树丛,有几株孤立出来的老树,树冠下一大片浓荫,劳作之余,工人们会在这儿下盘“土坷垃棋”。后面的大片树丛中间,掩藏着另一片空地,被修饰成起伏的土坡,植草,上空悬挂一列巨大的白气球,据说是本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总策展人阿龙•贝特斯齐(Aaron Betsky,他确定的本届双年展策展主题是:“在那边,远离房屋的建筑”)的作品,还据说他今晚要在此举办一个私人聚会,不过,那片场地另有入口,而且已经在处女花园的范围之外了。
油库里面是音乐人王迪的摄影作品,布置在两排高大的油罐——那也是不能碰的文物——之间,他的作品赋予中国六、七十年代建设的那些普通民宅以莫名的沉静和尊严。外面平行油库有一条大约6米宽的水泥路,中国馆五位参展建筑师的作品就错落布置在这条路上,纸砖房是其中的第三条房子,位于正中,西面隔着路面与油库平行,东面是大片的草坪。
纸做的房子却一样拥有现实建筑的质感、量感和重感——那是真实的物质和建筑的感觉;更加特别的是,白色的纸箱砖和棕色的纸管梁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越发柔和,不似阳光下那么对比强烈,一个个纸箱上重复的图案、文字、拎手构成特别的墙面肌理,外面包裹的防水透明胶带略有凸凹,在斜侧光下也形成别致的质感。二层挑出的纸管阳台伸向草地,依稀有点维罗那(注:Verona,距威尼斯不远的一个小城)朱丽叶阳台(那著名的一对儿在此幽会)的影子……
纸做的房子还一样拥有日常建筑需要的功能、空间和使用体验。入口,小门厅,纸管窗。坐在小客厅的纸管茶几旁边,望着高高窄窄的透空庭院,此时黄昏光线下的氛围与早晨、正午、下午时都不同,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暖,而近距下纸材的柔弱甚至使人领略到瞬时的伤感:它的确只有三个月的生命啊。沿着我们的“斯卡帕台阶”上行(注:Carlo Scarpa,威尼斯著名建筑师,设计过左右脚交替上行的楼梯踏步,纸砖房两个纸楼梯中的一个采用了这种做法,为的是节省空间,并以此方式向大师致敬),来到二层的书房,纸管条案,书房的尽头是阶梯式的坐台,透过2米见方的纸管洞口,看得见葛明的作品——可以骑动的“默默”,张永和称之为“Super Bicycle”,一个特别的“建筑”;越过它,还可以望见花园外海边的红砖塔楼和货船上卸货的吊车;沿着坐台再上两步,有一个屋顶的开口,可以露出半个身体,俯视整个花园。由书房下来,踏着纸管筏板,穿过透空庭院,走向尽端的另一个楼梯,直跑上行,是一个开敞向庭院的卧室,有床,卧在纸管做的床上,可以看到被落地的窗洞口框住的远方的风景,这风景的中心,刚好是不远处大教堂的穹顶,这也是“妙手偶得”。从落地窗口走出,就是那“朱丽叶阳台”了,下面是那一大片如绿毯样铺展的草地。
那草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久前还布满在整个花园里,他们好奇地在我们的纸房子里上上下下,大人孩子,拍照、交谈、走动、静坐、眺望,甚至完全不顾我们放在楼梯口的警示牌:“请注意每次仅允许一个人上楼”,三五成群地上去,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花园的草地上摆放着点心、饮料、香槟,人们吃着喝着,被认识的人介绍给不认识的人,三五成群,大声地聊着天;有些人坐在草地上发会儿呆;很多媒体,中国的或者意大利的,亚洲的或者欧洲的,电视的或者平面的,专业的或者社会的,在忙着找到自己的采访目标,然后就是那套略显程式化的问答。在这之前,是各方人士的出场和致辞。这是今天下午中国馆的开幕式,一个典型西方式的气氛热烈的开幕式。
在这一切之前,处女花园的中国馆经历了半个多月的气氛紧张、艰苦卓绝的施工制作,整个花园几乎堆满了展品施工用的材料,林立的脚手架,不时穿梭的叉车,此起彼伏的呼喊吆喝,那场面与今天相比,热闹之外,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手电的光终究还是太弱了,无法达到把房子从里面完全照亮的效果,不甘心,那就把关键的地方照出个特别效果吧,反正得给这个房子拍个夜景相,这是最后的机会。邦保仍然在里面来来回回找最佳位置,李宁不停地提着建议,孙鹏耐心地等着每一次快门的响声……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结束了最后的工作,收拾设备和背囊,即将告别处女园。都依依不舍的,难怪,为它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和汗水,而且,明天之后永不再见。
回望纸砖房,“斯卡帕台阶”的墙体外面,有一盏古典样式的铸铁路灯,它原本是个普通的路灯,因了和纸砖房靠在一起,就像是房子的一部分。灯头高悬在纸砖房的上方,灯光撒在建筑表面,清澈而温暖,纸砖房静静伫立,平行在油库悠长斑驳的身影旁边,衬托它们的是渐呈暗蓝的天空。偶尔由树丛那边传来人的说笑声,远远望去,上空白色的气球随风飘摆,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更加凸显了这边的静谧。
之三
2008年10月4日下午5点,国庆长假第六天午睡后一个半小时,北京甘家口建筑书店。
这是六年来难得的彻底休息和清闲,自然睡、自然醒。如今的黄金周几乎成了春节之外中国的人口大迁徙,这的人去那,那的人来这,大过节的,哪都是人。索性哪也不去,除了看看电视、上上网,几乎是睡完吃,吃完睡,睡完再吃,吃完再睡,几乎是过着久已向往的猪一样的生活啊,好不幸福。相信幸福的猪也应该有精神生活,这天午睡之后,我想去光顾一下久违的书店。
移步甘家口,走进建筑书店,看看有什么新书。有点后悔来这,书架上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的新书旧书们,仍然是老样子,XX作品集,XX精选,XX大全,XX年鉴,XX名家名作……完全就像是如今我们身边的城市和建筑的平面缩微:毫不掩饰的表现欲、不加思考的浮躁感,外表光鲜,内在肤浅,令人生厌。那些书,无声地在书店里制造出一片喧嚣。
我决定离开,去离此不远的百万庄新华书店。“干吗非得老看建筑书呢?”我对自己说。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瞥见了万卷书丛中的那两本——《童寯文选》第三卷、第四卷。我把它们从书架中抽出来,几乎略微翻了翻就决定买了,交钱,走人。
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换好衣服,打开台灯,仔细地读这两本书,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放下书,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是童寯先生在南京中央大学建筑系初创时期撰写的讲义手稿汇编(第三卷),和长达半个多世纪历史的笔记杂录、渡洋日记(英文)、旅欧日记(英文)、文革交代材料、往来书信、华盖事务所珍贵档案等的汇编(第四卷),由童明(注:童寯之孙,建筑师)和杨永生经历数年整理、翻译、编辑。内有很多童寯的亲笔文稿、画稿,生动详实地展现出童寯先生的生活历程、学问和精神世界,弥足珍贵。
这是在那些喧嚣的书丛中两本安祥的书,这是可以让人沉静下来的书,这是我想读的书。读的不仅是书,读的更是童寯先生这个人。我们这个时代乃至可预见的未来,还会再出现这样的人吗?我可以想像他天资聪颖而勤奋,先入清华学校,之后留美学建筑,获得各类美国学生大奖(甚至杨廷宝梁思成都莫及),之后游历欧洲后回国,之后与人合伙创办我国最早的建筑师事务所之一—华盖,之后加入南京中央大学(注:后南京工学院今东南大学)又做建筑又做研究又要教书育人,作品累累,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终成一代宗师;但我却无法想象他三十六岁就已完成不朽名著《江南园林志》;无法想象他怎么可以抬手就写《中国绘画史》、《日本绘画》、《中国雕塑史》、《日本雕塑史》、《中国建筑史》讲义?无法想象他在中西园林研究、古现代建筑研究之间自在转换、深入纵横,也无法想象他如何能英汉皆通、文画皆长、手笔老到、自成大家?更无法想象他以如此天分和功力,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勤奋笔记、不苟不掇?这种种的无法想象之间,或许有着密切的关联。
曾经有机会参观过南京的童寯故居(童寯自己设计),楼上老先生的那卧室兼书房的斗室里,一床、一躺椅、一小靠背椅、一小桌、一小凳而已,这桌也真是小,放在旁边小凳的那本超厚超大的《郎曼英汉大辞典》若是放上去,要占掉半个桌面。小桌前是窗,窗外是安静的小院。床靠里的侧面墙上,是一个有点奇怪的低侧窗,可俯视一楼的客厅,若是有客人来,老先生透过小窗一看不是必须见或者乐于见的人,把窗帘一遮,家人便知如何应对。如此,童先生便可心无旁骛,安守自己的学问世界。几十年,外面世界大起大落,大风大雨,虽然他也不可完全置身事外(注:可见《童寯文选》中的“文革交待”),但却能于一片喧嚣之中,寻得属于自己的安宁。我想,这安宁首先来自他内心的沉静与安宁——任凭风云变幻,我自波澜不兴。小屋简朴,但从壁上张挂的早年童寯先生与父亲合影、孙女从国外写给爷爷的明信片以及童寯亲笔绘制的《随园》墨线原图,可以想见老先生独享的精神与学问家园。
不禁自问:身处浮躁喧嚣之中,人心里还能容下一张安静的小书桌吗?以此自省自勉。